简单的动机
时下很多人在弄舞蹈,也弄出很多舞蹈,包括种种舞蹈策划、创作、演出、赛事、教学、“非遗”、群文和专著、教材、文章、台本……随时随地一回眸,不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是“战罢玉龙三百万,残鳞败甲满天飞”。在这个混沌中,每个圈内人都需要有个自我定位,而其前提得先明白艺术大门里的舞蹈是什么?
舞蹈是身体的表达和交流,无论其信息是多是少、是宽是窄、是深是浅、是俗是雅,无此别提什么“艺术之母”。所以皮娜·鲍希特别“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因为她执著地认为,舞蹈的本质是人对生存进行表达所指的身体活动,而“如何动”则是承载活动所指的符号能指形式。皮娜是现代舞者,支持她强调“为何而动”的力量不仅有随地涌现出的现实的身体语言,而且还有人类已经储备的“如何动”的传统舞蹈身体语言——古典舞、民间舞以及“前语言结构”中的原始舞蹈。
从二十世纪中叶开始,随着西方哲学中语言学转向的到来,分析美学得到了发展,并和此后被强调的文化学接轨。与此同时,取代思辨美学的实用主义美学也相随渐热,把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联系在一起。在这之后,“身体”问题又相继成为中西方哲学共同关注的对象,从福柯政治的身体到德勒兹的身体美学,从王阳明的“万物一体”论到“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张再林:《作为身体哲学的身体古代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身体既是舞蹈的媒介又是舞蹈的本体,因此,从舞蹈身体语言的视角来审视我们身在何处,也许会开拓视野,明白许多含混不清的问题,以利于从每个点做起。
简单的图解
先勾勒出一张舞蹈身体语言形态简图:
纵看这张图表,有些“古典进化论”的线性演进意味。“生活形态”借用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在生活”的话,指的是能指单纯而所指简明的符号化的原生舞种,像植物学中“原生态”的原始森林,茂密层叠、盘根错节而成一片。“规训形态”引用的是福柯《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的词,虽然尖锐,倒是暗合了“舞蹈是残酷的艺术”一说,指的是能指复杂而所指模糊的元素化的次生舞种,是从身体文化系统中抽离出的可以用来训练和编码的元素,就像原始森林被抽样移植或嫁接而成的“次生态”林,种类少了,却很精致。“表演形态”的关键词是“文本”,指舞蹈作品,它是形式主义的核心,是能指与所指重组的再符号化的再生舞种,是全部人工栽培的“再生林”,如同姿态万千的盆景展。这三种形态是不同的人干的不同的事或同一个人想干的不同的事,它们打断骨头连着筋,有区别又互为影响,构成了舞蹈语言符号能指形式和所指内容的变迁。
横看这张图,是三种形态各自“点”的分析,分析每一种形态可明辨的种类、手舞足蹈的场域与功能、其身后的言说语境、身体“为何而动”和“如何动”的能力以及由此产生的行为的价值判断。在这些“点”中,“场域”、“功能”和“语境”多涉及舞蹈身体语言的外部研究;“种类”和“身体能力”则多是内部研究,研究内隐的自然力和文化力怎样从身体显现出来。舞蹈与其他艺术的分水岭就是身体,这一先期的活体物质媒介既是个体产物又是群体产物,既是自然产物又是文化产物,既是历史产物又是现实产物:是从《淮南子·本经训》所谓的“天地宇宙,一人之身也”;是“即身而道”(王夫之《尚书引义·卷四》)的存在和“身体力行”的对存在的表达。用梅洛·庞蒂的话说,这个“身体生存至少建立了在世界上真正呈现的可能性,缔结了我们和世界的第一个条约”(商务印书馆《知觉现象学》P218,2001)无论何种条约,都需要核查审定,以调整舞蹈本体的身体行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进行“条约”的确认、修改或补充,这就是各种形态的舞蹈的“行为判断”。
综观这张图表,是三种形态共时并存的“面”。这种整体观不仅打破了“点”之间的分封割据和老死不相往来,而且推翻了线性“古典进化论”在舞蹈上的种种翻版——专业的比业余的好,舞台的比教室的好,创新的比守旧的好……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曾提出过“转换生成语法”的思想,不仅对人类语言的结构主义模式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对我们整体把握舞蹈身体语言结构也具有极大的开启性。他在“结构的整体性之外强调了结构的转换性与自调性。结构的整体性是说,结构具有内部的连贯性,各个成分在结构中的安排是有机的联系,而不是独立成分的混合,整体与其成分都由一些内在规律所决定。转换性是说,结构并不是静止的,那些内在规律控制了结构的变化。结构的自调性是说,结构由其本身的规律而自行调整,并不需要借助于外来的因素,所以结构是自给自足的,封闭的”(全增嘏主编:《西方哲学史》,P821,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舞蹈身体语言三种形态的结构模式亦如此,它们是有机连贯的“整体”,相互间流动“转换”,并且可以自给自足地在“符号化-元素化-再符号化”的变迁中“自调”。
具体实例
美国林肯艺术中心有各种现代舞表演,英国皇家舞蹈学院有严格的芭蕾舞训练,可2009年美国总统和英国女王还是不约而同到韩国观看“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乡村面具舞。那是一种专门讽刺上流社会的喜剧性舞蹈,年年由当地农民在闲时演出。这些农民既不在教室训练,也不再符号化地建构新文本,只是“我舞故我在”地跳在“跌倒-爬起”和“擦地”、“大跳”都脱离不了的大地上。为了表示对这种大地的尊重,伊丽莎白女王脱鞋驻足观看……
事实上,在美国现代舞表演、英国芭蕾舞训练和韩国乡村“非遗”面具舞之前,舞蹈身体语言业已存在着“前语言结构”,那是人和动物性紧密相关的原始的身体表达。至今约三四万年前留在法国南部查维特·波恩特·达克洞穴里的舞蹈图案中,有许多五指张开的手散点刻画在洞壁上,四周还有成群的动物图案。那伸出的许多只手和2011年初,北京国家大剧院上演的舞剧《千手观音》以高科技衬托出的“千手舞姿”异曲同工,被科学家认定是从非洲迁到欧洲的原始部落某种企盼的“语言”,类似的情况也存在于全世界共有的原始舞姿中。此后,人类从野蛮进入文明,黄河文明、印度河文明、两河文明、尼罗河文明等原生文明之后又有次生的两希文明(古希伯来、古希腊)等相继出现,它们使人类舞蹈身体语言像上帝建造的语言巴比塔一样,裂变出了“有相似分布的语言项目体系”,而每个体系的原生舞种中又衍生出许多子舞种,其中的一些还立体地演化出三种形态,且在日趋细密的分工中逐渐成熟……
君在何处弄清影,现在可以粗粗地对位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