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金梅(1964-),女,辽宁省沈阳市人,兰州理工大学丝绸之路文化研究所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体育文史与敦煌体育文化研究,甘肃兰州730050;路志峻(1965-),男,河北省保定市人,兰州理工大学丝绸之路文化研究所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体育文史与敦煌体育文化研究,甘肃兰州730050
【内容提要】 隋唐时期舞蹈继承南北朝舞乐,亦汲取中亚诸民族舞蹈精华,胡旋舞更为其中翘楚。本文通过壁画等文物并结合古代文献,对胡旋舞进行全面的考释和印证。
【关 键 词】中亚/胡旋舞/昭武九姓/体育舞蹈
中图分类号:J7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106(2010)03-0042-04
今日风靡世界的健美操、街舞和体育舞蹈,节奏和形态显现出唐帝国所盛行的胡旋舞的痕迹。胡旋舞源自中亚诸民族,西汉凿通丝绸之路后,昭武九姓与新疆、敦煌及长安等地进行了商贸和文化等广泛的交往,胡旋舞也随之传入。
九姓胡,据蔡鸿生先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唐代九姓胡是西胡之一,分布于中亚两河(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以康国为首组成城邦群体,并向东扩展胡人聚落。从碎叶川直至内蒙古,都有他们的足迹。九姓胡的活动范围,既是文化圈,又是贸易网,在中世纪蕃(突厥)、汉(唐朝)、胡(西域)的关系中,占有十分独特的地位。与月支胡、康居胡和波斯胡相比,九姓胡可说后来居上,是一群最有文化气息和移植能力的商胡贩客。”[1]《北史·西域列传》载:“康国者,康居之后也,迁徙无常,不恒故地,自汉以来,相承不绝。其王本姓温,月氏人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国。枝庶各分王,故康国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也。”[2]隋末唐初,九姓胡合族移居漠北的西州、沙州、凉州、伊州和塔里木盆地周边一带。九姓胡的文化、习俗、饮食等也影响到这些地区,甚至使其胡化。
由于中西民族文化的交流及统治者的提倡,中亚一带的胡腾舞与胡旋舞等在公元2世纪已在中原流传。公元436年,北魏太武帝通西域,带回疏勒、安国等伎乐。北魏时期,京都洛阳定居有一万余家胡人,他们带来了本民族的胡旋舞等,在中原传播。据荣新江先生论证“胡旋”与“胡腾”均源自同一粟特语词汇,即是一个基于wrt词根的词,“胡旋”是对这个粟特语词汇的意译,而“胡腾”是音译[3]。这充分证实了胡旋舞来自中亚粟特人的故乡。北周时,随突厥公主阿史那氏来长安的中亚各地的胡舞艺人的表演曾轰动长安。到了唐代,胡舞更盛极一时。《册府元龟》、《新唐书》等文献中明确记载康国、史国、米国、俱密国以及一些其他中亚国家曾向唐朝进贡胡旋舞女。
胡旋舞在唐代受到欢迎,其根本原因是胡旋舞具有中亚游牧民族豪放、健朗的民族性格。矫捷、明快、活泼、俊俏的舞蹈风貌和优美的音乐节奏,体现了人类形体的美感和速度。其风格和意趣都显示出一种类似体育的蓬勃活力和朝气,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需求,因而胡旋舞自汉至唐,一直盛行不衰。及至五代、宋以后,仍不断发展、流传。虽然它是纯娱乐和纯艺术的表演,不直接关系到体育的主题,但它的旋律和动感都十分接近体育。不仅可以从今天的体育舞蹈、健美操、街舞中寻觅到它的踪影,而且还可从唐代许多著名诗人描写中亚胡旋舞的诗文中,发现它与今天尚在发展的体育舞蹈的许多共同特点。
一、文献史料和历史遗物中胡旋舞的形态
我国学术界对胡旋舞的研究自上世纪初就已开始,并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但如何确认胡旋舞的特征以及与胡腾舞之区别等,一直是学界争议不休的问题。近年来,随着考古的不断深入,新资料的不断出现,给学界开创了进一步研讨的空间,并且也为我们深入认识胡旋舞奠定了基础。
我们对胡旋舞的研究,是从有关文献史料着手的。如:
《旧唐书·志第九》记载:
《康国乐》,工人皂丝布头巾,绯丝布袍,锦领。舞二人,绯袄,锦领袖,绿绫浑裆袴,赤皮靴,白袴帑。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乐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铜钹一。[4]
《新唐书·志第二十五》载:
又有《胡旋舞》,本出康居,以旋转便捷为巧,时又尚之。[5]
《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下》载:
康者,一曰萨末鞬,亦曰飒秣建……人嗜酒,好歌舞于道……开元初,贡锁子铠、水精杯、码畭瓶、驼鸟卵及越诺、朱儒、胡旋女子。[6]
除史书记载之外,唐诗中也有描绘。如(唐)元稹《胡旋女》云:
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
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
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
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
骊珠进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
潜鲸暗吸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
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
又如岑参《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铤歌》: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台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復秾,轻罗金镂花葱龙。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铤右铤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蓬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
胡旋舞由西域传入长安后,风靡朝野上下。其旋转如风、缤纷明快的特色,迄今在新疆维吾尔族的民间舞蹈中仍得以保留。元稹的诗中形容了胡旋舞的舞姿如飞雪飘逸,蓬草飞转;又像羊角旋风,炫目盘转,圆转疾速,致使舞者的背、脸皆难以分辨。岑参的诗中反映了在胡汉杂居、胡乐流行的凉州、敦煌一带盛行的胡旋舞。在铺着红色地毯的高台上,舞者身着镂金花的纱裙,挥动长袖,出胯扭腰,左右旋转。“翻身入破如有神”表现舞蹈与乐曲的和谐与统一。“破”,乐曲的一个演奏段落,唐时乐曲分散序、中序、破三段落,入破就是说乐曲从舒缓进入急促,“翻身入破”,是说胡旋女把握舞蹈与音乐节奏的功力超强,如有神助。“前见后见回回新”说明舞姿的千变万化。“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蓬落梅徒聒耳”,“采莲”、“落梅”均为内地流行曲名,但无法与胡曲相比。诗人充分称赞了胡旋舞的魅力。
胡旋舞自唐之后,历代文献中均未见记载,直至清朝康熙年间,为反映各国竞相进贡的盛况,在当时戏曲剧本中曾留下部分资料。如,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的藏书中,发现一本《太平乐舞》剧本。作者是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全剧分十场,表演康熙年间万民同庆灯节的歌舞升平景象。其中第六场的《太平有象》中,有一支《北江儿水》曲牌,是描绘胡旋舞的形态:“胡旋乍踊,趁夭矫胡旋乍踊。似苍鹰身侧攫,印眉花紫翠,宝气青红,快靴尖凤簇捧。奋袖起长虹,联翘拽满弓。委珮珑松,椎发髭鬉。卯儿姑,唵啊吽,金牌敕封,一队队金牌敕封。交蹄接踵,真个是交蹄接踵。合坤舆,奉乾灵,归大统。”此曲将胡旋舞的舞姿描写得极其形象。这意味着,胡旋舞经历了千余年的传承,还依稀在民间流传。
二、石窟壁画中所见的胡旋舞
中亚一带直至新疆、敦煌、宁夏、陕西,石窟壁画的说法图和西方净土图中都描绘有乐队合奏以及舞者的身姿。
敦煌莫高窟初唐第220窟北壁药师净土变中,绘有两组双人舞画面。其中一组颇相当于胡旋舞动作,两舞者相对而舞,头发披散,上身赤裸,项戴璎珞,臂佩银钏,腕套铃镯,下着长裙,双脚立于小圆毯上,两臂挽飘带,正飞速旋转,其形态几乎都是选取胡旋舞过程中动作一瞬间的舞姿,不但予人以强烈的动感,而且表现出胡旋舞的内涵:有的激情奔放,有的神态妩媚,有的动作疾驰矫健,有的轻盈柔和。胡旋舞表演者不仅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表演手段,而且也充分展现出动作风格的奔放粗犷,构成了人类形体的美感和富有旋律的乐感,真正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另外,以上舞者都舞于小圆毯上,这种圆毯是文献中提及的“舞筵”。白居易诗《青氈帐二十韵》载:“侧置低歌座,平铺小舞筵。”任半塘先生认为所谓“舞筵”,应是舞台之茵毡,边有一周垂索,中饰一周联珠纹。联珠纹是典型的波斯纹样,所以这种小圆毯作为“舞筵”的一种,多是从中亚地区传入的。正史中有中亚诸国向唐朝进贡舞筵及波斯美女——胡旋女子的记录。如:
开元六年(718)四月,米国遣使献拓壁舞筵及。[7]
开元七年五月,俱密国(位于帕米尔高原)遣使献胡旋女子及方物。[7]11406
开元十五年五月,史国献胡旋女子及葡萄酒。[7]14108
胡旋舞要求双脚不踏出既定范围,由此可知,胡旋舞不需要十分宽敞的场地,一般在狭小的胡姬酒肆中也能表演。据文献记载,当时长安有不少胡姬开设酒店,她们有着高加索人的美丽面庞,其舞蹈虽非正统,但节奏欢快。人们在胡姬酒肆里欣赏的,是与她们特异的美丽容貌相吻合的特异舞蹈。
敦煌壁画不仅能帮助我们了解唐代的胡旋舞,而且还能印证唐代胡旋舞的风貌及发展轨迹。如:敦煌壁画中的伎乐菩萨壁画,其舞者身披璎珞、着裤裙、托锦带,手舞足蹈蹁跹于小圆毯上,颇似胡旋舞。中国艺术研究院王克芬先生曾论证了此舞的特征。从壁画中所看到的舞姿是单臂上举、单脚提膝外翻,充分使身体在一个纵轴线上,以便旋转,飘带由身体带动,翻旋飞舞、左右生风,给人一种飘然的动感。真如诗句描绘的那般“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三、胡旋舞的竞技特征
胡旋舞所呈现出的古朴、奔放、阳刚的气势,多是由人体的直线、方形、棱角等姿态、动作来构成,尤其是以高难度的各种旋转来体现其竞技性和审美原理。舞蹈旋转的不同方式,直接影响到舞蹈动作力效和情感类型,形成从动作到姿态、从动律到构图、从节奏到情感的改变,而“变”,恰恰是舞蹈的生命力所在。“转”是舞蹈美学本质和核心,被称之为“众妙之门”,它具有丰富的哲学意蕴。
胡旋舞是“身体运动”的艺术。“运动”就意味着“变化”。人们常以“千姿百态”来赞美舞蹈,不断的运动、不断的变化才能给舞蹈以生命力。胡旋舞中的进退伸屈等舞姿和舞步,都是舞蹈形式美的具体表现,而这种形式美是在舞的动律和构图的“变”中产生的。“变”可以使舞蹈增强活力和生机,使其编排更具有竞技力和观赏性。
胡旋舞体现出洒脱、明快的动律,在造型上要求舞者昂首、挺胸、立腰,而头、肩、腰、臂、肘、膝至脚部动作必须充分运用,使动态多样,造型优美;再配合各种眼神,加以转头、抖胯、摆动等装饰性动作的点缀,从而形成一种奔放、飘逸、刚柔并济的风格韵味。胡旋舞在技巧运用上主要突出了旋转,要求速度迅疾,并在连续旋转中不断变换舞姿。这种高难度的、竞技性较强的舞蹈孕育着体育舞蹈的因子,从而具有竞技体育的审美特征。因为,体育舞蹈与胡旋舞都是以身体动作为主要表现手段,强调身体运动能力的竞技性,并都由人体的直线、方形、棱角等姿态、动作来构成几何形式的舞姿。可以说,体育舞蹈是从胡旋舞中发展出来的竞技运动项目。
体育舞蹈一般需要找到身体的直立感,然后才能完成更美更高的技巧动作。它要求保持头、脊柱、骨盆、腿、脚与地面相对垂直,重心在一条垂直线上,达到物理的平衡标准。尤其是运动中必须保持身体的直立感,双肩平正下沉、双目平视、提颈、收腹、挺胸,形成一种挺拔、舒展的身体姿势。要求舞者必须理解和把握音乐,具有较强的音乐旋律感和节奏感,所有舞步必须放松膝盖,才能控制音乐,促进动作和音乐结合,感受舞蹈与音乐结合的韵律美;并通过摆动、旋转、扬臂、扭腰、送胯等技巧动作来展现舞姿,从而达到在舞蹈中进行体育竞技、在体育竞技中进行舞蹈的目的。
从以上论述不难看出,中亚一带所盛行的胡旋舞,带有浓厚的西方舞蹈的风采,展现了竞技性的特质。此舞传入中国后,由于它具有强烈的刺激感官和审美的作用,被宫廷贵族和黎民百姓广泛接受,并风靡了整个唐帝国。文物中所呈现的胡旋舞的姿态与体育舞蹈的许多动作极为相似,不难看出,唐代的体育舞蹈——胡旋舞和现代体育舞蹈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
四、结语
胡旋舞由中亚传入后,在唐代受到皇室、贵族青睐,民间对它的喜爱也达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这种社会性痴迷构成了胡旋舞生存的浓烈氛围和发展的途径。胡旋舞作为一种在广阔范围内引起社会性痴迷的舞蹈繁荣了千余年,在中国的古典审美构架中可谓不可或缺,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
文献、壁画、诗词所遗存的胡旋舞形象,给予了我们珍贵的探索资源。尤其是在现代民间舞、民族舞和体育舞蹈中的旋转、出胯、扭腰等技术舞姿中不仅可以寻觅到胡旋舞的踪迹,而且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由此,我们认为内含在胡旋舞中的身体运动的因素也即体育因素。胡旋舞作为一种以人体必需和精神必需的组合而构成的人类本质活动,既是自己的表现,又是身体的活动,不仅有艺术性,而且也有体育运动的价值。因为,体育与舞蹈在初始阶段是共存于一个状态的,它的形式并非充满着诗情画意和创作神韵,它只是一种狂烈的欢呼跳跃,一般用于祭祀活动。随着时代的进步,舞蹈得以迅速发展,形成了多种舞蹈,并有健舞与软舞之分。之后,健舞又与体育融为一体,导致舞蹈中的软舞趋向于艺术,健舞趋向于体育。
【参考文献】
[1]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1998:1.
[2]李延寿.北史·西域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7:3233.
[3]荣新江.粟特人在中国[M].北京:中华书局,2005:413.
[4]刘昫.旧唐书·志第九[M].北京:中华书局,1997:1059.
[5]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志第二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97:921.
[6]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下[M].北京:中华书局,1997:6244.
[7]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971[M].北京:中华书局,1982:1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