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羽舞评】看小白、小青和许仙们如何“爱过” ——评现代舞剧《听说爱情回来过——白蛇后传》
慕羽(舞评人,舞蹈学博士,北京舞蹈学院副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舞蹈委员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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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舞剧创作领域,如果说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艺术家最具持之以恒的创新精神,那一定是肖苏华。前不久,除了为辽宁芭蕾舞团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斯巴达克》牵线搭桥之外,肖苏华更大胆的挑战是他在北京舞蹈学院的冬季演出季上推出了原创新作《听说爱情回来过——白蛇后传》。
某种机缘巧合,在刚刚过去的蛇年,话剧和舞剧都推出了最新版本的“白蛇传”,均基于作为现代文艺的定位。其实,先于李碧华1986的小说,林怀民1975年的舞剧《白蛇传》中,青蛇的形象就已被改编了,青蛇成为了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独立女子。如果说林怀民当年是“情欲挂帅”,而2013年田沁鑫的话剧版《青蛇》则更完整探讨了“情欲过后”的出路,那是一种对情欲、情爱与大爱的反思,青蛇甚至逐渐成为一位具有妖性、人情、佛心三位一体的女人。
《听说爱情回来过——白蛇后传》是肖苏华与现代舞专业10级学生们共同完成的一部舞剧,该剧采用了类似“母题发散”的思维方式,并没有以民间文学《白蛇传》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和事件为中心,而是通过三个时空情境的建构,设计出了小白们、小青们、许仙们、法海们的群像,触碰了曾经的情殇禁区,打破了舞剧角色善恶二分的范式,同时,还拆解了人、妖、神的界别关系,使剧中人具有了超越角色和性别的特征,一切都回归真实的人性。
当然,小青的率真和许仙的懦弱仍被保留,所不同的是剧中对小白的设计。不过,肖苏华所做的不只是为了彻底颠覆白蛇在人们心中纯洁忠贞、勇敢顽强的形象,而是借小白来实现对社会转型中一种人格模式的群体反思。因此,该剧最大的突破便在于对法海非形象化的处理,法海是虚,却无处不在。发生在白蛇们和许仙们之间跨越时空的不同爱情,却受制于法海隐喻下的转型社会的外力左右,成为牺牲品。在爱情与时代潮流的交错中,小白们每次都放弃了爱情,无论是五四运动的爱国学潮,还是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浪潮,抑或是市场经济下的物欲大潮。
爱情消失了,难道要去怪罪小白们对爱情的背弃?这背后深刻的根源是什么?别看小白们每次都澎湃地站在社会思潮的风口浪尖,然而她们是最没有信仰的一群人,最容易随波逐流。对这些人而言,“就连最美好的爱情都会被左右,更何况其他”,肖苏华这样说。然而,小白们、小青们和许仙们又都是些可怜人,有着最本真的情感、名利或欲望追求,却又受困于现实,或从众,或逃避,或怯懦,他们是现实的最大多数人。这些爱情的消逝不仅仅是性格悲剧,它是肖苏华那一代人最真切、最深刻、最刻骨铭心的人生体会。
在该剧中,仍能感受到肖苏华对《斯巴达克》的致敬,因为他推崇格里戈罗维奇重视音乐交响与戏剧结构紧密结合的理念。不过,与《斯巴达克》音乐奏鸣曲式结构不同,《白蛇后传》有着三段体回旋曲式结构,民间传说中的小白、小青与许仙的三人行并非是回旋曲的主题,而只是“插部”,象征法海的时代浪潮群舞才是“主题”,然后导引出了他们各自的现代化身——小白们、小青们和许仙们。这几组现代化身的三人关系由三段不同时空的三人舞来表现,交织着小白和许仙的爱情双人舞和小青的独白。有一个细节比较独到,在三段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叠加中,许仙的眼里始终只有小白,小白却反复地言左右顾其他,小青则一如既往地默默注视许仙,三人的视线并没有交集。当代时空中,小青吟诵着张小娴的爱情诗歌“想要汤不洒出来,秘诀是不要盯着那碗汤……你想得到他,便不要望他一眼”,舞台上行为、语言和心理的反差把情感的纠结表达得恰到好处。
有关爱情选择的主题周而复始地循环往复,通过不同的音乐风格、编曲和动作设计,使前后形成联系和对比。群舞终成为推动整个舞剧发展的动力。他们总是迅疾地奔跑,在舞台上穿梭,容不得片刻停留,动作高度一致,力度和速度的变化给人带来时代更迭转型的紧张感,个人的错爱、失恋与单恋似乎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三人的关系发生着重置。许仙每次都先选择了小白,后来却又与小青在一起,惟独最后一次,通过小白的自省,结局呈现出更为开放的可能性。可见,肖苏华对人性并不悲观,小白在断桥上的回归则代表一种可贵的自省。作品尾声,肖苏华并未回到“主题”或“插部”,而是用“小丑舞”做了延伸。欣赏这部作品,每个观众都可以叩问自己的心灵,你会是哪一个?或许你不愿被标签,但至少可以默默在心中进行判断,那尾声中满台苦涩笑容的小丑,你认为他们会是谁?看来,肖苏华并不是要让观众去体验三段爱情,更不是希望观众被感动被触动,而是以“间离”代替以“共鸣”为核心的移情,达到深刻反思社会对于人格模式形成的作用。